桨声灯影里的白话文——读朱自清散文有感
现代的白话文学,比之当代的文学作品,总不免让人有疏离感。事实上,从历史的角度看,建国后的十年浩劫带来的变化真是不可以道里计,那种长衫风流,笔墨逍遥的民国风味是一去不复返了。体现在文学作品上就更是如此了,具体举例子的话恕我读书不多上不来干货,不过就看民国时的散文大家门把那些分明还不成熟的白话用模模糊糊的手段却表现出独树一帜的意思来,每次读罢掩卷,便不由得人抚今追昔了。
其实在民国作家里面是比较喜欢鲁迅的,当然恕我短浅总觉得鲁迅的杂文比较“剽悍”,散文和小说由于诸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样的高中文学教育的毒害反倒被模糊成了样板戏的样子,纵然读出味道,可要是谈起感想总不免支支吾吾。郁达夫和丰子恺的自然是极好的,可惜只读过诸如《过富春江》和《渐》此等名篇,却不曾读过全集,更加没法写。想了想,朱自清就浮上心头了。
我个人把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分成三类:叙事抒情类,人物抒情类,和人事议论类。在这篇文章里面我只想谈谈第一类,当然后两类写的也是极好的,可是诸如《背影》、《给亡妇》、《执政府大屠杀记》、《匆匆》这一类的散文读着读着就泛起“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的感觉来,太那什么“沉郁顿挫”了,不该和朱自清先生这种满身清华之气的士子文人联系起来。当然这是我的一种很肤浅的认识,不过能简化文章内容,纯粹谈谈个人的阅读体会,倒也不能算是大放厥词吧。
朱自清先生的叙事抒情类散文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景物描写,我归类为叙事主要是因为写景本身就是对“观景”这一动作的陈述,当然还要加上艺术加工罢了。朱自清先生的写景散文,读起来是让人陶醉于他的渊博的。之所以说“陶醉”而非“倾倒”,是因为他不是展现个人的阅历广博,而是通过不断的比较,引用来描述客观的景象。换言之,他的出发点不是“我去了某地”“我去过某地”“我怎么看某地”,而是“某地怎么样,某地又怎么样”。但是这不是淡化了游客的角度,他只是淡化了“我”这个概念,也没有推出“你”这个概念,反而把审美这个动作或者说过程下放到很随意的程度,我姑且称之为“主体自由化”。上面说的太抽象了,不妨以《绿》为例看一下。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水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假如读者去过什刹海,去过虎跑寺,西湖和秦淮河,他自然可以做被引出联想,从而在朱自清先生的提示下进行对比,从而不著一字地呈现了梅雨潭的绿;如果读者没去过这些地方,那么散文就好比给了一块调色板和无数的画纸,一遍遍的调色,对比,从而给出了梅雨潭的映像。这里涉及了两大关键要素,一是比较的对象,二是比较的侧面。朱自清先生特意选取了色调这个侧面,很有意思,其中妙处,须得细细品味。
学习先生的手法和构思,当然是出于自己也幻想着可以写出这等的散文来,只是终究是不可能罢了。但是细细体味其中三昧,又仿佛有了自己参与其中的快感,这也是读朱自清先生散文的一大快吧。
之所以说终究不可能写出来,还是要回到那个关于阅历的老话题上来。朱自清先生的广博让人惊叹,却不是让人折服的。他的散文在很多地方是虚写的,多写了一些很抽象的东西,但总是能找着里边藏着的最具体,最鲜活的东西。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例:
“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漂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
阴阴沉沉,朦朦胧胧,这整段话就是这八个字,如果单独地看,不免有些今天的小清新那些矫揉做作的文风,可是往下看:
“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地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顺带提点诸如引理之类的东西,我喜欢看小说,不免带了点小说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些。我们看这段话的亮点在哪?船夫。本来这不应该是重点的,但却直愣愣地提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再对比前面的一段话,原来阴阴沉沉,朦朦胧胧,雾里看花,都只是船夫的无可无不可罢了。那么这种很虚的情感就成功的从船夫默默地蹲着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里全部串联起来了,勾连的不仅仅是读者对文章内容的联想,更多的是朱自清先生自己的联想,此时朱自清先生厚重的底蕴才慢慢显现出来,但是,不急,亮点在下面:
“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这段的心理动作描写不由得令人拍案叫绝!只是这种反应罢,对于常人总都是有的,但是和前面的意境结合起来就有了别的味道:前面没有对话,没有太多的动作,怎么一到这里就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呢?想见得秦淮河的歌妓才是整条秦淮河的亮点吧,可是若是如此,那么前面的描写又有什么意义呢?再看下面: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这一大段关于自己心理活动的描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从此前文里各种虚虚的景物描写和心理活动忽然间变成了生动的体现——游秦淮河本身就是奔着歌妓舞女去的,可是到了点曲目的时候又处于所谓道德律的约束而窘迫,然而这无法消弭作者听歌的欲望,于是乎开始反思这是否是一种歧视,可是又于心不忍——毕竟自己是想听歌的,但是为什么又要拒绝呢?这段反思很大程度上带着一种找借口的味道,但是却实实在在地写出了当时作为新文化运动里的文人一些很隐晦很阴私的想法。这样子看来他们的想法似乎带着点猥琐,可是朱自清这种坦然的剖析与直白的陈述又让人生不出任何戏谑之意,于是乎,读者们的思绪又飘回到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去了,只不过带上了朱自清先生留给我们的思考。这一切仿佛水到渠成,毫无生硬违和感。
回到我们的标题,桨声灯影里的白话文,我藉这个标题想表达的意思有两个,其一是指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就如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般,朦朦胧胧,淡淡雅雅,有光彩但不夺目,有声色但不乱耳;其二就是要强调白话文这个主体。我没有在语法词汇音节等方面的修养,在这个白话已经非常成熟的今天我们也不会去注重分辨白话和文言这样对文章奇怪的分类方法。但是作为现代白话的开端,在阅读他们的散文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也是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般,在厚厚的碧绿的水底下流动着的六朝金粉,悲欢离合才是这条河流的真正含义。我们今天当然不会像鲁迅那个被嘲笑了无数次的段子“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一样去写文章,就好像朱自清和俞平伯在秦淮河上拒绝歌妓的演唱似的,但是我们每每读到此处是不是也应该像两位先生在游秦淮河归来留下的作文里一样对此有深刻反思呢?
一联想开去可不得了,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方方面面都会涉及。语文语文,无外乎是语言学和文学,本文作为很肤浅的文学批评,绕来绕去也绕不开语言学的范畴,就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样,荡漾起的涟漪总是一环接着一环,永无止尽。可惜限于学力,我对于这方面的研究也只能浅尝辄止,也只好看着朱自清先生每到一地都用平实的文笔写着那深邃的思想却望洋兴叹了。对这些文学大师有着高山仰止般的敬意是必须的,因为实在是高啊!
桨声灯影里的白话文
版主: 黎錦麟